“爷多担待,多担待。”蓑衣男子不停打躬,面上的笑有些奇怪,似是谄媚,但这谄媚又显得极不自然,像是硬逼出来的。
若有熟悉汤家的人在此,定然会发现,这卑躬屈膝的蓑衣男子,赫然便是汤正德的嫡长子,亦是汤家如今的掌门人——汤大老爷。
不说远了,便只半个月前,汤大老爷随便跺跺脚,大齐商界便要震上一震。
而此际,他拿着十两一枚的红封儿,卑微地向一名他以前绝看不上眼的校尉低下了头。
断眉校尉又拿了五个红封,捞足了油水,方才放人。
汤大老爷一路溜着墙根儿,仗着熟悉地形,躲过了几拨巡查的金执卫,有惊无险回到家中。
进门后,他衣裳都没顾得上换,便直奔书房。
汤家的定海神针——汤正德,正在书房里等着他。
汤正德前年才过的六十大寿,儿孙满堂、富可敌国,还交了几个很不错的“老友”。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他只消将汤氏这条大船交予长子汤大老爷,便可住进早在姑苏买好的宅子,种种花、喝喝茶、听听曲儿,偶尔提点一下长子,便可悠然地渡过余生。
而此刻,这一切却都变得遥不可及。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
几乎就在他收到消息的同时,金执卫便围住了金鸾巷,留给他反应的时间委实不多。
不过,路还没走到头。
汤正德微微举眸,窗外的雪光刺进来,虽隔着一层窗纸,还是让他忍不住眯了眯眼。
他生得一张瘦长的脸,鹰勾鼻,眉骨突立。年轻时,这样的轮廓无疑并不难看,而今年老,整张脸被深深的沟壑填满,便显得阴鸷深沉,尤其那垂挂着的眼皮,越发予人莫测之感。
“启禀老太爷,大老爷回来了。”门外传来小厮的通传。
“进来罢。”汤正德说道,突然重重地咳嗽起来,呼吸间带起空气,“嘶嘶”有声。
一旁的老管家忙捧过痰盒。
汤正德抬手推开了,从袖中掏出一块玄青色的帕子,按住嘴角,又用力咳嗽了两声,方才止住。
老管家沧桑的面容上,慢慢浮起一层哀色。
纵使老眼昏花,这样近的距离,他却还是能够看清,那玄青的帕子上,染着几抹血丝。
老太爷的病情加重了。
原先府库里还备着上好的人参并许多药材,都是老太爷常用的。只那地方头一个便被金执卫围了起来,里头的东西虽然没被搬走,却也不允家下人等取用。
现如今,也就垂花门后头的几间小库房还在用着,大注的银子,却皆在前头大库之中。
老管家悄悄抬起手,擦了擦昏花的老眼。
他是汤家世仆,自小便在汤家长大,见惯了富贵锦绣,而今却是头一次知晓,平素瞧来客客气气、礼让有加的一家人,大难临头时,也会为了一口菜、一匙汤吵红了眼。
这在以前是绝不可能的。
“宝叔,你先退下吧。”汤正德疲倦地挥了挥手。
“是,老爷。老爷要记得吃药。”宝叔颤巍巍地说道,将案上的透雪瓷盏朝前推了推。
那里头盛着才熬好的汤药。
因药材不佳,那药汁亦浑浊不堪。
换在从前,这样的药,府里有脸面的下人都不会吃。
可现在,就连这一等劣药,也是老太太勒逼着四太太拿出来的,四太太还破天荒地顶撞了老太太几句,简直是忤逆不孝。
儿孙满堂又有什么用?
刀剑杀到眼前时,人人便只顾着自己活命,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宝叔叹息着退了下去。
不一时,满头大汗的汤大老爷便跨进了门槛,恭声行礼:“父亲,儿子回来了。”
“坐下说。”汤正德微阖着眼睛,声音很低。
汤大老爷抹了把额头的汗,依言坐下,沉声道:“父亲,儿子把信送到了。”
汤正德闭着眼,手指轻捻着颌下苍白的胡须,问道:“你是亲手把玉珮交给和善堂那个麻脸掌柜的?”
“是的,父亲。”汤大老爷道,扶在膝上的手不安地搓动着。
他今年四十有余,因保养得宜,脸上几乎看不出皱纹,只是这半个月来担惊受怕,面色非常地差,眼底挂着两团青黑。
“他怎么说的?”安静了片刻后,汤正德睁开眼,端起了一旁的药盏,吹着其上浮动的热气。
汤大老爷神情一黯,低语道:“他……什么都没说。”
话声未了,一声长叹便溢出了喉头。
原以为对方至少也该给个暗示,可人家根本连瞧都没瞧他一眼,仿佛不认识他也似。
他们汤家,现下真成了那洪水猛兽,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汤正德“唔”了一声,神色平淡,似是对此早有所料,仰首将汤药饮尽,搁下瓷盏,一面拿白巾拭着嘴角,一面又问:“倪家呢?”
“他们……他们没让儿子进门。”汤大老爷面色越发难看,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这种时候,也不能指望外头谁来救他们,哪怕是姻亲。
可是,被人如此拒之于门外,他还是有种说不出地颓丧。
“人之常情。”汤正德慢慢地收起了帕子,面色温和:“你也别为难你媳妇,她持家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汤大太太倪氏乃是倪家的长房嫡女,素来沉稳端庄,一直执掌着府中中馈,将一应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是个很不错的宗妇。
“是,父亲。”汤大老爷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