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蘩跪坐着,黑暗中一切都模糊,可是左拐的轮廓却清晰起来。他在笑,目光慈蔼。
在纸官署时,她常问左拐秘诀窍门,但他突然说什么左氏造纸术的不传之秘,让她的心陡然沉了下去。师父不是这样的。他应该会说像她这种初学者,根本没有什么密技,只有踏踏实实打牢基础一条路走到底。
所以,她说,“不想知道。”
左拐继续笑,“真不想知道?”
“等我们回到康都,您再告诉我。”其实,想。“但不能是现在。师父您弄得好像临终遗言一样,我没法听。”
“呵呵。”一片漆黑里,左拐仍准确得打了采蘩的头一下,“谁要死了?你少咒我。不就是中了支箭吗?当年——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要听秘密,也只有这个时候,趁我体力不支心肠最软。”
采蘩摸摸头,一点都不疼。心里琢磨,以左拐的性子,说不定真只有意志薄弱时,才肯说出左氏造纸之秘。要是现在错过的话,等他又能吼又能蹦,她就别想再问出什么来了。
“师父,您说吧。”她听!
左拐好笑,“这就对了。既然想知道,就别装腔作势。这秘密本来只传给左家长子,我没儿子,这会儿昏头昏脑,传给你这个刚入门的小丫头,得是你修了几世的好命。附耳过来,趁我没后悔。”
采蘩凑过去。
左拐悄声说了。
“就这样?”一问。
“什么叫就这样?”一答。
“不是啊,师父,我爹说今人再不能造左伯纸,因它其中之秘不能为外人所解。您刚才说的那个哪能算秘密?哪个字能算秘技?”采蘩嘟囔着嘴,但心情莫名好转起来。左拐还有耍她的心思,应该身体还撑得住。
“你爹知道得可真多。”有时很好奇她爹的事,左拐今夜想到就问了。“你爹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是遁世的高人,我可能耳闻过。”
“那不可能,我爹——”忽然记起她那没落家族的身世说法,“我爹放弃了姓,因为他能读书识字,大家就叫他广先生,见多识广的意思。”其实是沈老爷取的名。
“那就没听过了。不过,我刚才说的,并非玩笑,你一定要好好记住。左伯纸的诀窍就在其中。等你领悟,就是左伯纸再现之时。”左拐说着,闷咳几声。
“师父。您还是躺下休息一会儿吧。”采蘩回头看看坐在高石上的阿慕,“有人愿意把风,您只管睡个安稳觉。”
胸口好像破了个洞,吸入多少空气,都漏了出去。全身如同着火一般在灼烧。左拐藏起那种痛苦。双手紧紧缩在袖中,咬牙忍耐。他不能让采蘩知道,否则她一定会做傻事的。他活得够久了,孑然一身心千孔,到这时却有采蘩愿意养他到老,还有于良在跟前让他揪耳朵。甚至见到了曜晨的儿子,他不能拖累这些年轻人。
“其实,我娶过妻。有过一个两岁的女儿。”多么久远的事,他以为自己都忘了,“不过当年被抓,她们被关进女牢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们。据说受不了刑求。我妻子带着女儿撞墙了。我出去以后在乱葬岗找了三天三夜,才找到她的尸体。还有我给我女儿的长命玉锁。只剩下半块。”
采蘩咦了一声,“师父,会不会您女儿还活着?”
“我也抱着这样的希望,但当时要救曜晨,没时间去查。后来到了南陈,安身立命都艰难,更别提再回去。耽搁几年工夫,想那孩子即便还活着,肯定已不记得父母。若死了,一了百了。若活着,不想让她还受我的牵连。如此便死了心,再不想了。”又咳两声,感觉手心黏湿,他眉头不皱,缩回袖中,“采蘩,我这辈子有两个遗憾。”
采蘩敏感这句话,“师父,您这辈子还长着呢。要是再这么说话,我可睡觉去了。”
“闲聊嘛,什么话想到就说,哪里像你那么挑剔。”左拐却是非说不可的,“一个就是不知我女儿的生死。另一个,告诉你,你可不准以后拿来笑我。”
有以后就好,采蘩端正坐姿,竖直耳朵。还能有笑话师父的机会?那肯定不容错过。
“我——造不出左伯纸来。”他牢记左家世代流传下来的心诀,但他不能再现老祖宗的光辉。
“怎么会?”采蘩大吃一惊。
“事实上,左伯过世之后,左氏子孙再没人能造出左伯纸。”左拐长叹一口气,“耻辱,是不是?身为直系,有秘诀,有祖传的手艺,甚至造纸术已远胜过以前的任何朝代,但我造不出左伯纸。”所以,左伯纸已成为传奇。
“师父,要我说,会不会是秘诀的问题?”如果那也叫秘诀,是要失传的,“可能是左伯爷爷传下来的时候就不全,也可能是在一代传一代的时候丢失了。”脑袋立刻被拍了一下。
“你的意思,我们左家从老祖宗开始脑袋就不好使?”左拐好气又好笑,“这么重要的话还能说错传错,弄得一帮子孙后代像傻子一样,穷极一生追求左伯纸的境界?”
“可是您也说了,如今的造纸术已远胜历朝历代。左伯纸可能在当时研妙辉光,令世人称奇,但现在已经出现了那么多名纸,技术工具配料全都在精进。作为纸匠,应该不断向前看,怎么反而追求一张上百年的古纸?”她看过左伯纸,可以用完美来形容的传奇历经岁月的流淌,呈现无奈的枯色,“师父,左伯造的纸当然叫左伯纸。别人又不叫左伯,造不出左伯纸,没什么奇怪。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