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九年五月底,宁澜收到宇文冬托七娘子一路辗转从西戎送来的信。
她在信中告知宁澜关于宁翮最后的结局。
左贤王被俘虏之前,败迹已漏,作为筹划了这一切的宁翮,首当其冲总难脱了嫌疑,何况——他曾经是夏人,而他的亲人都还在夏。
原本只是试探,只是谁也未料到宁翮会那般轻轻松松便认了罪,左贤王怒不可揭,却又还想用宁翮,言道只要他能助西戎反败为胜,那么一切既往不咎。
可是宁翮拒绝了。
损失了大部分精锐的左贤王哪里能容得下这样一个叛臣?可是宁翮却仰天大笑,他说他自始至终都是夏人,从来都不是西戎人,何来“背叛”之说?
宁翮受审半月,始终未曾有半句松口也不肯妥协,而如今左贤王及其将士又恨他至极,最后左贤王令其在西戎百姓面前,当众受磔刑——一刀一刀,将血肉从骨头上剔离,尔后斩断其肢体——在这过程中,要保住他的命让其倍受折磨却又一直清醒的活着,直至最后被割断咽喉,至始至终,他始终未吭声,他竟死死咬下了这万千剧痛!
宁澜想象宁翮受刑之时,西戎百姓应该是围着看的,或许就好像看着被屠宰祭神的牲畜一般,或许也会在一旁拍手称快,直呼大快人心,或许恨不得噬其骨食其肉——
他是书生,即使曾在长州行苦役多年,身子依旧羸弱,或者因为曾经苦役的日子,让他更显苍老更显虚弱——他是如何忍受下这残忍的刑罚,至死也未曾显露半分软弱的?
宇文冬信上说,即使这样,西戎人还是不解恨,宁翮身死之后,西戎人将其尸首肢解成碎块,四处分散扔去喂了野狗。
竟是死无全尸!
宁澜想想终究觉得这世道太过于荒谬,西戎人对宁翮恨之入骨,夏人又何尝不是?无论是西戎还是夏,终究是都无法容得下他!
他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昔日他说,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可是若他知道他死后他的声名依旧那般不堪,又会有何想法?他做了那么多,西戎人怨恨他,夏人未必会理解他,值得吗?
宁澜还没想明白的时候,宇文复却诏见了她,让人将一份奏章交给她,宁澜打开看时,拿的是当初宁翮呈给宇文复的奏章,洋洋洒洒,全都是在骂宇文复在骂夏的话,谈及她和宇文图的婚约,谈及两国的关系,谈及西戎当时的兵力粮草充足足够以碾压之势战胜夏,一字一句,都充满着逼迫之感。
宁澜看着上边那些叛逆不道的话,自觉面红耳赤不忍直视,可是想到此时此刻宇文复拿了这东西与她,不可能只是想让他看宁翮究竟是有多不逊,因而少不得细细琢磨。
宁澜想起自己的父亲宁翮当年除了棋艺闻名之外,还有书法也是一绝。
但是奏章上的字,虽然看起来每一个字都写得很好,工工整整的,可是放到一起看,却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这对于一个精通书法的人来说,真的是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宁澜默然看着那上边的字,想起宁翮此刻已经身死,不由得悲从心来,眼中弥漫了雾色。
眼前变得模糊起来,宁澜却突然领会了一般,将奏章摊开,请示了宇文复知道可以在上边拿朱砂批注之后细细将自己觉得怪异之处挑出。
难怪宁翮的奏章看得那般不工整,因为他在这份奏章之中,用了两种不一样的字。
一种工工整整规规矩矩,一种却是稍显随意,只是两种字看起来差别并不大,若不是有心,根本不会察觉,即使有所察觉,也未必猜得到其中深意。
朱砂在奏章之上轻点,把那些写得工整的字一一挑出,可是即使如此,语序也还是混乱得很,宁澜又想起自己虽然不会下棋,但是从小被宁翮强迫背的第一谱棋谱,将每一次落子与那些工整的字一一对应,奏章的内容便彻底变了一个调子,由不恭不敬变为了毕恭毕敬。
这份奏章,世间只有寥寥几人能懂,宁澜是一个,宇文复是一个。
新的奏章,言辞诚恳,言道自知其罪难免,只是可怜娇妻儿女族人一生都将被其所累不能脱身,愿意以一己之身,助夏打击西戎的气焰,只求事成之后,宇文复能赦免了宁家的罪责,当初谋逆者,其实不过是他们父子而已,与其他族人无关,族人不该受牵连,他的妻和子女也不该一辈子沦为奴籍。
又谈及宁澜与宇文图的婚事,知道虽然此事已经过了很久,可是宁翮爱护女儿,愿意为她谋一个好姻缘,他那个身份,若是想要取信西戎,宁澜可能必须要嫁给西戎人,而他日一旦宁翮与宇文复所谋之事事成,宁澜身在西戎日子必定不会好过,而且只怕宁澜要成为西戎人牵制住宁翮的棋子,所以宁澜绝对不能嫁给西戎人,但西戎人未必会放过如此好的一个能把宁翮长久留下的机会,为了避免宁澜嫁入西戎,唯一的办法,便是拿昔日的婚约说事,既然当初有约在先,西戎自然不好强求拆散人姻缘,且宁翮做出逼迫宇文图娶妻之事,得罪宇文图甚至得罪宇文复,也可令西戎放下戒心,认为宁翮将会对西戎彻底的忠心。
最后,是诚恳的请求,请宇文复赦免宁氏一族的罪,而他的亲人都留在夏,也是在向宇文复表忠心——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背叛夏,因为他关心的人,全都留在了夏,随时可以成为宇文复要挟他的筹码。
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会想出这样疯狂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