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君朴住进医院的第一夜,对程楚翘来说注定是无眠之夜。因为,如果属于他们的时间只剩下今天了,那么这一夜将成为他俩在一起的最后一夜。
虽然从瑞典回国的长途飞行与时差问题都已经令陶君朴和程楚翘十分疲倦,但他们却一直迟迟没有入睡。就着一盏昏黄的台灯,他倚在床头对她说了很多话。那些话最初是一种变相的交代后事,她刚听了一个开头,就捂住他的嘴不想让他说下去:“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不,楚翘,让我说吧。”
轻轻移开程楚翘捂在自己嘴唇上的纤细手指,陶君朴坚持继续往下说,迟缓悲伤的声音,像是飘浮在空气里的一团雾,既清晰又渺茫:“楚翘,我们每个人都会死,这是一出生就注定了的事。既然注定要死,也明知死期将至,那么临走前我想把该交代的事都交代清楚,走也能走得安心一些。你明白吗?”
程楚翘何尝不明白这一点,但是越是明白,就越是想要逃避。甚至像一个旧式女人那样觉得谈论死亡是一桩禁忌,是在说丧气话,会惹来灾祸的。只是这一刻避无可避,只能含着泪听他交代身后事。
“遗嘱我早就写好了,很简单,房子和全部存款都归我妈和妹妹所有。那间小书房里的东西我原本是打算捐掉的,妈妈和妹妹不懂它们的价值,我也不能告诉她们我有这么值钱的东西,因为这解释不通。不过和你在一起后,我改了遗嘱,那些东西就全部留给你了,算是一点念想。对了,飞行俱乐部的那架滑翔机也留给你,你不是说过也想学习开飞机吗?”
程楚翘答得泪眼婆娑:“是,我说过,但我还说过是想跟你学,你也答应过会教我的。”
跟着陶君朴多次体验过鸟儿般翱翔在天空的快乐飞行后,程楚翘也兴致勃勃地打算学飞行。男朋友当然是她首选的第一教练了,他也答应了明年开始正式教她开飞机。不过,这个原本近在咫尺的明年,现在看来似乎有着比火星更加遥远的距离。
“楚翘,我答应过你的事不是不想办到。可是,人活在世间,生老病死是四件半点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的事,全在于命运的安排。命运的力量太强大,个人的力量太微弱,我们除了被动接受外,什么都做不了。”
“君朴,我们还是能做一件事,一件命运都无法把我们完全分开的事——我可以和你一起走,生同衾死同穴,生生死死都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命运也无能为力。”
陶君朴蓦地坐直身子,扭过头看着趴在床沿的程楚翘,她一双染泪的眸子黑得幽深,苍白的面孔平静如寒玉,完全不像是在讨论生与死这样的重要问题,似乎只是在说要跟他去远行一般。但这样的平静比歇斯底里更令他忧虑,丝丝恐惧像虫蛀的叶子在心底扩散开了。
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他用异常严厉的声音说:“楚翘,你想干什么?你想和我一起死吗?你以为那样就是永远在一起吗?不,死亡并不代表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一旦*的生命结束了,无论是我还是你,灵魂都会重新进入轮回道开始新的一世。而下一世,你的记忆里不会再有我这个人的存在。这一生,你应该尽可能地让自己活得久一点,那样你才会有更多时间记得我、怀念我。明白吗?”
痛苦的岩浆在程楚翘胸膛里四处流淌,烧灼得她的一颗心涌出酸泪苦血:“君朴,下一世,你将会是谁?你的灵魂不灭,记忆也同样不灭,在你的记忆中依然会有我这个人对吗?但是,还会不会是鲜明清晰的存在呢?你从来没有对我提起过你n个前世里曾经有过的女人,是不是这方面的记忆会逐渐遗忘?你会不会也忘了我?”
“不会了,我记得每一世的经历,不会遗忘任何一方面。我以前之所以不提前世有过的女人们,只是不想让你心里不舒服。因为我知道女人有时候其实比男人更介意这方面的事。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现在说给你听。不过,那些前世中我虽然有过数不清的女人,但是真正爱过的却只有两个。”
程楚翘睁大一双清莹含泪的眼睛问:“我想知道,那两个女人是谁,告诉我她们的故事。”
窗外,有冷雨敲窗。雨声淅沥如一曲幽怨的胡笳,呜咽低吟在这不眠的中宵、含愁的夜晚。雨的悲吟中,陶君朴抖开记忆的长卷,慢慢铺开了两段很久很久以前的爱情往事。
一千两百多年前,那一日暮春的黄昏;那一次惊艳的邂逅;那一个含情凝睇的豆蔻少女;那一场短暂的情缘以及永远的错过……
四百多年前,那一夜热闹的上元灯会;那一个在人群中怀着春心萌动的娇羞、偷眼打量意中人的窈窕少女;那一场一见钟情后“此生非张家妇不为”的婚约重缔;那一生二十余年不离不弃的相守,从满头青丝如墨直到鬓角白发星星,再到她被时间永远地带走,徒留他思念泛滥成灾……
台灯笼着一团淡淡光晕,恍如夕阳晚照般的昏黄颜色。静夜灯下追忆往事,轻轻拨动思念的琴弦,弦上一个个美妙又悲伤的情感音符,催落一行行湿漉漉的泪。窗外,一丸珠子似的冷月莹莹然镶在中天,仿佛也是一颗又大又圆的泪珠,在深夜无声地替人垂泪伤怀。
人间聚散无常;人世温柔绵缠;茫茫天地间,历经数十世,陶君朴经历过太多太多的世态炎凉人心险恶,可是他记得最清晰的却是那些缱绻动人的爱意;那些牵绊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