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道。
经历了巨大兵灾的往日繁华地,此时再不复当年气象。
十室九空或许不至于,在被燕军以及司马氏大军占据的州城,人口较之战前,已经少了三四成。
随着人口流失一同消失的,是一城一池的精气神,而精神尽去之后剩下的,则是被燕军烧杀,被司马氏劫掠后残破的身躯。
是的,此时的河北道,就是一个有着清醒意识,但身躯破败的人。
这样一个人,在正隆十一年的春天里,龃龉前行,蹒跚的不像话。
一对父子走在残破不堪的城墙上,可以清晰的看见城墙上残留的刀削斧劈的痕迹,以及上面的斑斑血迹。
小城是打下来了,但是接管以及后续的很多工作,在这几天时间里也不可能完成。更何况前两天天气突然转冷下了一场大雪,此时雪水还未化完,城中一片泥泞,一旦转暖,滋生疟疾瘟疫的可能性很大,清理的重点还是在城里。
“很走运了......若不是早一天打下,一场大雪,或许现在面临困境的,就是我们了......”
~↖,“然而这并不是不封刀的理由,而且父亲,你明明知道,既然已经开始了,河北道以后是我们的......”
走在城墙上的这对父子,便是让大晋乃至整个天下都侧目然后注目的司马弼与司马檀。
司马檀没有说出来的话,司马弼知道是什么。
既然河北道以后是我们的,那么河北道便是自己的产业,哪有这么糟蹋自家东西的?
即便是为了平复士兵心中的愤怒,也不应该全城不封刀。
杀鸡取卵.....人心危亡啊!
司马弼对于这个最看重,或者说唯一看重的儿子的话,感到欣慰。
“并非如此......”
司马弼看着一队队士兵和民夫,往城外运送着废料、尸体,以及往城中拉运土木石材,看着远方灰暗的天空,说道:“你可知为父为何要起兵?”
司马檀微微一想,说道:“为我司马家的千秋大计。”
司马弼笑笑,说道:“檀儿你这话说的,对也不对。”
“你可知为何?”
“我不知错在何处。”
“你错在.....不够深。”
司马弼沉声说道:“你不够深,想的还很不够。”
“为父起兵反晋,不是当年刘项反秦,不是当年晋太祖破楚,为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愿望......或者说野心。”
“为父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为我司马家留一丝火种。”
“这话听起来很假。你心中或许会说,父亲是个伪君子,如果不是想当皇帝,为什么要造反?为什么要和燕人勾结,去颠覆晋国的江山,更要把晋国的土地,变成自己的?”
司马檀沉默数息时间,说道:“.......儿不敢。”
“是的,你不敢。”
司马弼扶在城墙上,说道:“你当然不敢......因为你是我的儿子。你在我的视线中,生活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没有一刻,你能从我眼皮子底下消失,所以你怕我。我说你对为父心有诋毁,你说你不敢,其实你不是不敢说,而是不敢表露出来。你怕我知道你心有不敬,而不是你心里就不敢说。”
“父亲,我......”司马檀张口便要分辨。
“然而你不用说。”司马弼伸手哦打断了司马檀。
“你是我的儿子,与你母亲很像,当然,与我更像,所以你不用解释什么,我都知道。”
“适才说,我为什么要造反......造反这个词用的好,因为在全天下人眼中,我司马氏就是造反的逆贼。哪怕在燕人眼中,我们也是晋国的叛徒,而非单独的司马氏。今后各国的史书上,也不会对我司马氏,在这一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有任何正面的述说。除非我们赢了,赢了所有人。”
“既然已经是罪人了,而且很可能永远的罪恶下去,那么我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我们司马家是大晋最强大的家族,举事这种事情,其危害我最清楚了。然而我还是做了,这里面,有原因。”
“父亲,我想知道,是什么原因。”
司马檀看着司马弼,眼神灼灼。
“你想知道?”
“是的,我想知道。”
司马弼沉吟一会儿,问道:“你说,陛下喜欢我司马家么?”
这是一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于是司马檀很快答道:“不喜欢。”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人不会喜欢自己不相信的人。”
“是的,陛下不相信我司马家。尽管他假装相信的样子,相信了我们很多年。”
司马弼说道:“然而不相信终究还是不相信。他就算掩饰的再好,对你姑姑再信任,即便他的后宫之中嫔妃少的可怜,即便他对我北方军极少指手画脚,即便他几乎从来不要求我进京......可他终究是不相信我的。”
“这种不相信,源自于我北方军的十数万士兵。”
“我们司马家最强大的,不是外戚的身份,不是武勋世家的卓越,更不是你大伯在朝中,在士林的巍巍如山,而是.....我们家有军队。”
“这种强大,就像谢家几乎拥有者西北军同时老太傅门生遍天下,王家富甲天下几乎是淮扬道的土皇帝......一样的。我们三家被称作大晋三阀,是因为我们三家,几乎就能代表了大晋国的军方、官场和钱税。”
“你知道一个国家,如果这三样东西不在皇帝手中,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