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前走,过了刘氏泉,听见巷道里传来的泉声,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奔向王府池子街,再过腾蛟泉向西望。
那里,是我的家门,老宅在望,推门即见我家旧时模样。
我停下来,驻足不前,生怕推门之后,见到的是物是人非,或者就像半身的秦公子那样。近乡情怯,古今相同,这时候心里的忐忑就像社戏打鼓一般。
“这是幻觉,在幻觉中回家,有何不可?”我心里有两个声音在打架,这是其中一个声音说的。
“既是幻觉,就是心魔。既是心魔,就是危局。此时此刻,最正确的选择是退出去,一路后退,回头是岸。”另一个声音说。
“哈哈,真是可笑。”第一个声音大声嘲笑,“难道你就不想看看梦想中的曲水亭街老宅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你不满意现在,又不想看到过去,等于是把自己放在文武阴阳火上烤。烤来烤去,就算烤得焦干了,也烤不出什么名堂。照我说,要么永生,要么速死,都走到家门口了,还不进去看看,更待何时?连这点儿勇气都没有,还谈什么拯救世界?”
第二个声音变得强硬起来:“住口!先活下去,再谈拯救世界。那些身居庙堂、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都不再奢谈拯救世界了,我们小小的平民还抱残守缺、妄谈救国有什么用?要我说,我们先退出去,就算失去进取的机会,也必须要退。生命不是赌博,孤注一掷,就离不得超生不远了。”
两个声音激辩不休,一个要我向前,一个要我退后,谁都无法说服谁。
街道上有光,每一块青石板山,都闪烁着淡淡的光晕。且不管那光是太阳光还是月光,当光照过来的时候,夏家老宅也变得有了些许仙气。
印象中,我曾无数次站在腾蛟泉西望老宅。上学放学、上班下班、出门回来……我也曾幻想过,终有一日,我夏天石衣锦还乡,把老宅翻建为“夏氏宗祠纪念馆”,让它在老城区里光彩夺目,鹤立鸡群。
幻想终归是幻想,从未实现过。相反,随着时间的流逝,老城区越来越年迈凋敝,修缮维护的速度远远补不上砖瓦梁木朽坏的速度。每次暴雨过后,都有老屋老墙坍塌,再建起来的时候,其魂魄就无影无踪了。
等到成年,我已经明白,衣锦还乡永远是梦,不可能等到了。世间那么多满怀雄心壮志的年轻人,奢谈理想梦想,奢谈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最后怎么样?全都是梦一场罢了。
最可怕的,还是最后一种结果,当一个人终于可以衣锦还乡了,那乡间、老宅、院内却已经没了亲人,夹道欢迎、奔走相告的全都是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乡党。
譬如现在,就算我回去,也只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所有街道上都没有人,我家的大门紧闭着,门楣之上,春节时候贴的过门钱已经被风刮跑,只剩一行浆糊、红纸的印痕。
我叹了口气,脚下情不自禁地向前挪动。
“是啊是啊,既然来了,不看一眼怎么行?总要看一眼再走的。否则的话,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同样的机会?就这样,向前走,向前走,快走……”第一个小人占了上风,叽叽喳喳地叫起来。
很快,我就到了老宅门前。
本想推门而入,转念又想,我的手伸到一半又放下,踩着门右侧的一堆瓦砾上去,扒着墙头向院里看。
院里没人,但东西扯着两条晾衣绳,上面搭着被子,证明有人居住。
那些被子的被面花样是缠枝牡丹,牡丹有碗口大小,艳丽而不失端庄。我从未在家里见过这样的棉被,自记事开始,家里的被子就只有灰色。
吱呀一声,北屋门被人拉开。
我聚精会神盯着门口,想第一时间看清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什么人。有那样花色被子的人家,一定有着一位贤淑善良、温柔得体的女主人。
这是我家的老宅,女主人只能是我的母亲。
我从未见过母亲的照片,家里一张都没有。这一次,也许我的心愿就能实现了。
门开了,一名女子端着一只半旧的木盆走出来。远远望去,她梳着齐耳的短发,垂着头,一边走一边伸手抖搂着盆里的衣服。
我的胸口忽然哽哽地堵住了,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那女子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我下意识地去猜测她的身份,同时屏住呼吸,等她抬起头来。虽然我没见过母亲,但如果让我看到她的脸,我一定能从眉眼之间认出她到底是谁。
“抬起头来,抬起头来!”我在心底一遍遍叫着。
那时候,我竟然忘了可以翻墙而入或者是推门进院,那才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
那女人到了晾衣绳前面,举手晾衣服,但衣服又将她的脸挡住,始终看不清楚。等到晾完衣服,她弯腰拎起木盆,又走向北屋。
我站在瓦砾堆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时候,我心里的两个声音又开始第二轮激辩。
第一个声音叫着:“现在就进院子去,看清她,否则一定终生后悔。”
第二个声音立刻阻止:“不要去,明知是幻觉,何必自欺欺人?回去,立刻回去,回到事件的原点去。现在不走,以后永远都走不了了。”
第一个声音大声冷笑:“这个谜题今日解不开,以后甭想解开。可笑啊可笑,既然到这里来了,却又因为小小的担心而裹足不前,那么又何必一路走来?既然知道死亡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