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声音渐渐势弱:“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不是吗?如果人人都轻视生命,过这种孤注一掷的赌徒式日子,那还有谁能开拓未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果这时候因为一点小小的个人yù_wàng轻易赴险,是对社会的不负责任。”
两个声音一个怂恿我向前,一个阻止我冲动,把我卡在中间,进退两难。
“这是幻觉,言佛海使用‘拘魂之术’创造出来的幻觉。如果那女子出现在这里,一定也是遭到言佛海的奇术所限。”我的心越来越冷。
事实真相总是无比残酷,父亲母亲从未在我的生活里出现过。我可以假装他们已经江湖战死或者为了正义事业而牺牲。他们死了,这份父子、母子之间的牵挂之情就可以了结,不必重复提起。反之,如果我知道他们也同样被拘魂于此,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我的心就像被油煎一般,痛彻肺腑,痛不欲生。
这种痛,像一针强心剂,让我瞬间无比清醒。
我知道,到幻象中的老宅去看清那女人,根本是无足轻重的,那只是心理上的渴望与慰藉,不会对现实造成任何改变。哭、眼泪、哀思、追悼……就算把全济南市的香火、纸钱买来点燃,就算我的哭声能感天动地、声传宇宙——都改变不了事实,也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
如秦公子所言,“杀了言佛海”才是唯一能够为亲人们做的。
我咬紧牙关,下了瓦砾堆,一步一步向来路上走。
老宅中的一切像一只沉重的筏子,连着一根无形的绳索,而绳索的另一头就扣在我的肩膀上。此刻的我,如同黄河滩涂上的纤夫,为了这只筏子能够涉过险滩,弓腰拔步,艰难前行。如果我稍有失神,这纤绳断了,筏子就会顺流而下,被乱石撕碎。
夏氏一族只剩下我夏天石一人,我肩上扛着的,何止是一只筏子的重量,而且是所有夏氏的传承、远祖的使命。
既然如此,我敢不谨言慎行、一步一思?
小时,在大明湖初学游泳,水没过腰间之后,人就站立不稳。
教我凫水的大哥说过,如果抱一块石头在怀里,人就会站得很稳。水中有浮力,抱着石头也不会觉得太沉。这一点,就是初学游泳的最大诀窍。
此时,夏氏一族的责任就是保证我不会在激流中跌倒的那块大石头。有了责任在肩,我就会越走越稳,不至于春风得意马蹄轻,误入歧途之中。
幻象犹如地震中的危房,在我四周纷纷倒下。
游目四顾,我仍然站在铁笼前面,而言佛海则依旧盘膝打坐,双掌竖放在自己的膝头上。唯一不同的,他掌心里的光芒已经消失。
“夏先生,你醒了?”连城璧摇撼着我的胳膊,欣喜地大叫起来。
我明白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如果按捺不住yù_wàng,走入曲水亭街老宅,也许就一辈子栽在自己的痛苦记忆里,再也无法逃离。
“真是精妙,在这里见识到言先生的‘拘魂之术’,实在是大开眼界。”我缓缓鼓掌。
兵器谱上说,一寸短,一寸险。
刚刚我险些毁于言佛海掌中,正是“一寸险”的最极端诠释。
我能全身而退,是因为自己顶住了yù_wàng的考验。无欲则刚,任何幻术都不会在没有yù_wàng的人身上起作用。
“你不想看清那些?”言佛海抬起头来,不再装痴作傻。
“你会给我看吗?”我淡淡地反问。
“你要看,我才能给你看。拘魂之术是唯心主义的产物,你的心,只有你自己决定。”他回答。
我指向他的胸口:“你的心呢?由谁决定?”
言佛海也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以一种无比缥缈又无比坚定的语气回答:“谁也不能决定,奇术师既然将自己毕生的灵魂与骨血奉献给奇术,那么一切都变得不可捉摸起来。我们预知未来,也看清过去,但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时,却忘了出发时的初心。每一个奇术师,都像磨道里的驴子那样,陷入了不死不休的死亡循环之中。在初心之内,我们要的是什么?是宇宙控制权?是千万人之上的巨大优越感?是举手间决定几十亿人生死的神性……都不是,都不是。负累太多,我身心俱疲,必须经过沉眠,才能彻底解脱。你肯帮我吗?”
我一怔,但随即冷笑:“你是秦王的俘虏,能决定你生死的,只是他。”
这里是秦王的地盘,我当然不会忘记“客不欺主”的江湖箴言。
言佛海摇头:“他不能,他甚至不敢来见我。”
连城璧忽然碰了碰我的手背,把她的手机屏幕展示给我看。
屏幕亮着,她刚收到一条短信,内容如下:“要夏天石代为决定言佛海生死。”
短信的最后,没有签名,只有一条腾飞于云端的巨龙,首尾不能互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