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想那春娥竟是毫不示弱,捂了脸,扭身拾起那案上石砚便是冲那齐襄掷去,哐当一声,砚碎墨洒,一片狼藉,齐襄却是一脸怔忡立在了原地。方才那情急之中的一句他也听得真切,他本也为河伯之事生出疑惑,却只听这一句,心中竟是开朗,只是他却不敢信他所闻,这春娥生在农家,如何能知蓄水淹城的道理。
至此,他拢紧眉,埋眼看定他那跌坐在地的妻室,细想来,成婚至今,他与这春娥拢总也就见过数面,初相逢时便是拜堂那日,洞房红烛,彼时他只觉被这满目的喜红压得喘不上气,到底也未去顾及那春娥的感受,匆匆挑了帕子,便是拂袖而去,今日想来,他于这春娥果真是了解甚少,仿佛也就今日他才头一遭细细看清了她的眉眼五官。
而那春娥只觉齐襄盯住自己神情古怪,竟是直了腰叫嚣道:“盯着你姑奶奶作何!”
只闻这一声,那齐襄方才回过些神来,却是见那春娥左颊已是红紫一片,这时想想方才那牟足劲的一掌,竟是心中生出了些愧意,而转念又觉那春娥果然倔强,竟是至此都未落下一滴泪来。
想来这些,那齐襄却是敛声不再多语,他扶了几边坐定,又是沉默许久,终是开口问她:“你这般又是为何?”
春娥闻言,微微一愕,良久,却是正色道:“初夏听闻你随潭溪王起兵,我深知鹿山之役至关重要,遂筹谋多时,为他蓄水淹城,如今战事已罢,他未损一兵半卒,半壁江山已然坐稳,也算替你还了他这些年的恩遇。”至此她顿了顿,那齐襄似是体悟到些什么,兀然抬首看她,那眼底竟又有了怪异之色。
而那春娥见状,微微抿了唇,终了遂是字字清晰道:“如今他赏我财帛,足以抵偿我变卖家宅所得,你若不愿再返乡务农,不如随我找一处县城落户,再做些买卖,过些寻常百姓的日子。”
:“荒唐!”尚不等那春娥言罢,却是让这齐襄生生截住。他这一时竟是心生愤恨,他自幼苦读,家中爹爹为此竟颇是厌恼,他不知这番反感究竟由来何处,只知他双亲执念要将他与那片土地死死绑在一起,而多年前又为他张罗这一门婚事,他明白,他们要让这农耕土地上的女人将他一生困死。
齐襄绷紧了脸,埋眼盯住那春娥,眼下的女人生得并不叫人厌恶,而他却终是对她难生好感,归根到底是他不甘心,他寒窗二十余载,他有满腹的经论,他要治国,要平天下,那烈日里的土地,那平庸无为的日子叫他恐惧,所以他也恨这个女人。
许久,他沉声开口:“你我二人,志趣不同,你胸中装一家田宅,而这春耕秋收的日子,断不是我的志向。”言罢,他轻挥袖,起身便是步去门边,却听那春娥追在身后焦灼道:“春日种因,秋日结果,种瓜者得瓜,种豆者得豆,这本就是世间的道理,你如何不明白。”
齐襄微愕,这春娥,往日每每皆是粗鄙言辞,今日究竟是谁教了她这些,他百思不得其解,回身便是看她,却是见她立在几边,红了眼眶。
至此,那齐襄胸中竟是汹涌,他与这春娥虽无情义,但如今见她这般模样竟一时不知如何言语,而那春娥却是埋脸沉吟许久,末了又是开口轻声道:“齐襄,这一路深陷权欲的,终了有几人还能明哲保身?”
这一句,如针刺耳,撞入胸中的竟是一片恐慌,这到底是他这些年都不愿去想的,许久,他抬眼,定定看住那春娥,今日看这女人,竟是有种叫人难安的陌生感,又或许他们也从未熟识过。
日暮,朱漆的花窗阻隔了太多光亮,房中一时暗了许多,他二人僵持,相顾间皆不言语,许久许久,直觉那齐襄眼底流淌过了万种情绪,终了,却只听他开口冷冽一句:“妇人之见。”
言罢,他用力推开门,那身后的春娥直觉屋外亮得刺目,愕然中,只见那齐襄漠然转身时,竟是走得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