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童队长
工宣队的童队长迈进李轼家。(.)他一进门,一屁股就坐在李轼家中唯一的那把藤椅上。
童队长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煤矿工人,个子不高,跟李轼差不多,倒是壮实得很。他阴沉着一张削瘦的脸,一脸的褶子,第一眼就给李轼留下不好打交道的印象。后来跟童队长打过几次交道后,李轼才晓得童队长的为人并不像他那张阴沉的脸,那是岁月留下印记,而童队长的性格跟他的身板一样:敦实憨厚。他虽然是工宣队队长,在李轼看来为人还算和善,至少不像有些工宣队员那样张扬,一付不可一世的样子,好像真能领导一切似的,因为那时领袖说过一句话:“工人阶级要领导一切”。
童队长戴着一顶深灰的鸭舌帽,穿一件皮夹克,裤子就是单位发的工作裤,脚上是一双翻毛黄皮鞋。李轼打量着童队长的黑皮衣,想这皮衣服值钱,黄皮鞋有可能是工作鞋,也值点钱。童队长从第一次到他家,到最后一次见面时,一直就是这身穿着,没再换过。
童队长每次来都跟李轼讲各种革命大道理。但他第一次进李轼家,说的第一句话却不是革命道理。他在藤椅上挪挪身子,坐得更舒服后就开口了:
“小李哇,你家原来就住一间房嗦?”
看着童队长那张阴沉的脸,李轼一愣,心想这童队长没有直奔主题,倒还有点近人情,转念一想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晓得他是打啥主意?无非是绕弯弯,只是点点头:
“嗯。”
“跟老子原来城头人也有住得这样窄的嗦。”童队长打量着房间内的3张床、一张书桌、几个凳子,已经把房间塞满了。
“嗯。”李轼又点点头。他坐在旧书桌旁边的凳子上,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嘛,还是心存戒备地看着对方。
“跟老子还是我们乡下好哇,住得宽敞,就算是破草房,起码也有三四间,不像你家连转身都打不过嗦。”
李轼一听,心里说,终于来了。绕了一圈,绕到“乡下”了,这才是你童队长想要说的事。看着那冷冷的脸,李轼心想你哄鬼呀,乡下好?乡下好你干啥还往城头跑?他没再答应,想看童队长咋个往下说。
这时的童队长,也在打量跟前这个瘦筋筋的人,跟前的人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紧张,一脸的平静,眼神冷冷的,看不出脑壳里在想啥子。他心里想:城头的学生娃娃,大家都服从号召,二话不说就下乡了,这小子还在想啥子嗦,还硬要顶着风头不去。看不清形势,明摆着要吃亏的哇,年纪轻轻的,不能让他犯错误,还得劝他去才是嗦。于是从衣袋中摸出纸烟盒,抽出一根,客气地一问:
“会抽烟嗦?来一根。”
“不会。”李轼会抽烟,没瘾,一般也不在家抽。眼下则不想跟童队长有瓜葛,就回绝了。
他看出童队长抽的烟是一种便宜的烟,一毛钱一包的‘春耕’牌。他看见童队长四下扭头在书桌上找烟灰缸,就说:“家里没有烟灰缸,烟灰就抖地上吧。没关系。”
童队长一边眯着眼抽烟,一边睁大眼吐烟气,不紧不慢地开口了:
“小李哇,我是一个大老粗,没啥子文化,跟老子认不到几个字嗦。你看你墙上贴的那些字,我一个都不认得。我也不会说话,有话就直说。同学们都走了哇,你咋个还不走嗦?”
“不想去。”
“为啥子不想去哇?”
“不为啥子。”
“不为啥子?不为啥子!跟老子那你总得有一个理由嗦!”
李轼心想,理由当然有,管事的人不干正事,经济一团糟,年青人就不了业,让我们下乡,凭啥?不过这些想法只能放在心里,一说出口,就会带来麻烦。所以只是说:
“我觉悟低,理解不了。为啥非要我们下乡。”
“你看绝大多数的学生都理解,跟老子都去了哇。你说不理解,那好办得很,跟老子就不用理解,照着做就行了嗦。到了农村再慢慢理解也来得及哇,革命不分先后嗦。跟老子,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你理解要执行嗦,不理解也要执行嗦,这不仅是态度问题,更是立场问题哇。”
李轼明白这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没有理会。心想文化大革命真是锻炼人,连童队长这种自称不会说话的人,如今都能说得一套一套的。他也看出童队长虽然是阴着一张脸,却不是那种以势压人的人,内心是一个善良的人,于是说:
“童队长,你说乡下已经有好几亿农民了,比亚洲其他国家的总人口还多,还要我们去干啥?”
“小李!不要跟老子扯啥亚洲非洲的!我问你,这跟乡下有多少农民有啥子关系哇?我跟你说,这跟你们年青人走不走革命道路有关系嗦,跟你们能不能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有关系嗦。跟老子,这是伟大领袖的战略部署,你得从这个高度来认识这个问题哇!”童队长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眼睛直瞪着李轼。
看着眼前的童队长,在那旧藤椅上晃来晃去,压得藤椅吱吱响。李轼心想,你也未必就相信这些屁话。至于自己,他从来就没有奢望过能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自己老爹是右派,自己早就被划归黑五类子女了,还扯啥接班人不接班人的。但他明白,这些话私下里在朋友堆里说还行,要在公开场所说,在工宣队面前说,那是自找麻烦。他避开童队长的目光,敷衍一句:
“这样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