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形容惨淡,愣在当场好半晌,才勉强拾起笑容,柔声问黛玉:“多时不见,我有许多话想和妹妹说,妹妹就只打算让我站在这里么?”
黛玉轻轻摇了摇头:“二哥哥肯来看我,自然该感激的,只这里是庵堂,终究不便外间男子久留,二哥哥的好意我心领了,还请就回去吧,免得家人挂念。”
说完,她裙裳轻曳,便要转身走上石砌。
眼看黛玉要走,宝玉满腹的话才只说了一句,又怎肯甘心,当下不顾一切,冲着黛玉大叫一声:“妹妹莫走,你,你若是不让我把话说完,我立时就死在这里!”
他这一声叫得惊天动地,北静王原本坐在楼上,人在翻阅经书,心却挂着宝玉这边,被他这么一喊,吓了一大跳,来不及多想,便大步来到窗边,推开窗子,向下望去。
黛玉果然不走,背对着宝玉,平静地说:“佛门境地,本来无恨无嗔,二哥哥说什么死的活的。”
眼前的倩影分明离得很近,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宝玉心中无限气苦,涩声问:“好,我不说死活,我只问妹妹,自打妹妹来了家里,我们怎样要好的,同吃、同住、同行,即便是躺着一块儿说笑,妹妹也不避忌的,现在却说起外间男子的话来,莫非,莫非往后都是这样对待我了么?”
黛玉外表平静,实则内心的气苦,只比宝玉多百倍,千倍,只她生性孤傲,绝不肯流露出来,被人笑话,讨人怜悯。
加之她虽然先前痴恋宝玉,死过一回之后,早已彻底清醒,知道物是人非,春梦无痕,如果再耽溺于过往,于人于己,都半点好处没有,因而才强作冷静,语带讥刺,为的也是让宝玉绝望离去。
然而,毕竟自懂事以来,她一颗心就全在宝玉身上,过往种种,又怎能只如一层灰尘,轻轻抹去,无非是她将巨大的痛楚,强压在心中而已有实无名:豪门孽恋。
这段时日,居住在庵堂,每日赏林泉修竹,听梵音呗唱,又有紫鹃说笑,莲渡开导,心境渐渐有所平复,偏偏宝玉又提从前,当真是狠狠一刀,又划开了她新鲜的伤痕,无限凄苦、怨恨,再也压抑不住。
黛玉霍的回头,眼眶早红了,瞳光闪动不定,似乎溢满了泪水,却强忍着不流下来,始终平静、淡然的神情和语气,终于失控了。
“过去如何?现在又如何?过去的事都能作数,我和二哥哥又何必站在这里?二哥哥口口声声只说过去,于现在又有何益?”
黛玉的怨忿激涌,只聊聊两句,就把宝玉问住了。
当初他苦苦要来,只因思念、牵挂着黛玉,想知道她过得怎样,想知道她是否恨极了自己,却不曾进一步细想,知道了这一切又能如何?
纵然黛玉不气、不恨,甚至心里还有满腔爱意,那又能怎样?
大错已然铸成,自己和宝姐姐名分上、实际上都是夫妻,自己万万不能辜负于她,以林妹妹的心性,断然不肯做妾的,自进洞房的那一刻起,和林妹妹的缘分,就已经走到尽头了。
自己非要见她一见,问她一问,无非是藏着那一点痴心妄想,真是可悲可叹。
如今,终于这一点点妄想,也被彻底击个粉碎。
黛玉似乎是在燃烧,又似乎冷到极点的双眸,就这么不闪不避地盯在他脸上,宝玉踉跄着倒退两步,委顿得只能勉强站立,不敢再看黛玉的眼睛,更别提开口说话了。
在黛玉回头的刹那,窗子后的水溶也呆住了!
他是被楼下激烈的动静吸引到窗边,从未想过要窥伺黛玉的容颜,只这毫无预备的惊鸿一瞥,像是有一根灵巧的手指,在他绷紧的心弦上骤然一拨,仿佛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妙意念,在瞬间被唤醒了。
在此处眺望,并不能十分清楚地看轻黛玉的容貌,只那迷离的眉眼,凄清的神情,而风动衣袂,好像随时会消失在眼前的纤瘦身影,让水溶没来由的痛惜,没来由的惶恐,直想伸出手去,紧紧地将她挽住。
莲渡站在侧后方,看见他似乎沉浸在震惊中的半边面颊,不禁也有些担忧,低低唤了声:“王爷,王爷,怎么了?”
水溶宛如方才如梦,就被人唤醒,赧然笑了笑,摇头:“呵,没事……”
黛玉不再说话,缓缓地转身,一步一步,裙裾扫过冰凉的石砌,绕过抄廊,消失了背影。
宝玉犹自怔在那里,眼神空洞,神情凄怆,身子动也不动,又像是随时会倒下去。
紫鹃原本很不耐烦他,此时也觉得他有些可怜,待要去略略安慰,又担心黛玉那一边,站在原地,里外两头张望了一会,终于一跺脚,唤来一个婆子,吩咐她送宝二爷出去,自己则匆忙跑去照看黛玉了。
婆子扶着失魂落魄的宝玉离开,嘴里絮絮叨叨的,也不知是说什么。
转眼间,都散个干干净净,偌大的院子中再无一人,又只剩半庭阳光,半庭阴翳。
水溶忙知会莲渡一声,也匆匆下楼,正遇婆子扶了宝玉出来,见他面如死灰,委顿不已,心下很是担心,软语安抚了几句,却又自觉不着边际,徒劳无用,只能同穆苒一起,护送了宝玉出山门,再由他的小厮焙茗接住,扶上车去。
自始至终,宝玉都一言不发,只唇边噙了一丝绝望的惨笑,神情古怪,叫人看着害怕。
马车才要发动,忽然又从山门内跑出一个女子,一路扬声叫着:“等一等,宝二爷,且等一等无限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