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却不答话,只是遥遥望了一眼街上遍是鬼魂的场景,然后笑道,“夜路难走,可否与小娘子同行?”
“不行。”引商的话已经出了口,可是见他一身锦衣华服又弱不禁风的模样,实在是担心他一个人走夜路被哪个歹人谋财害命,于是又改了主意,“那你就跟我一起走吧。”
再看看那幅模样,真若是被哪个歹人逮住,定是要连同清白也被歹人劫了去。
这世上怎么偏生就有这样的男人,倒显得她这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英武有力,虎背熊腰。
一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但凡他们经过的地方,竟无鬼魂经过。经了这么多事情,引商已是多疑的性子,忍不住看了身边的人一眼,“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过是个过路人罢了。”他倒是没有半点心虚。
他说自己是路人,她便当他是路人。
快要走到城北的时候,她终于站住了脚步,“你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她真希望他能说声“不”。
可是对方偏偏点了点头,“不如再走走?”
她很快对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心里想着,若不是为了积德行善,自己怎么会干这种麻烦事。
只是接下来这一路上,两人不再是沉默无话,这个男人年纪虽轻,腹中却有大才华,引商也不过是为了催促他快点回家才在无意间与他谈起了道家的学问,谁知这人在三言两语间就让她恨不得停下脚步听他说上三天三夜。
他的声音清清冽冽的,即使说得最多,也不会让人觉得厌烦,何况那些话语都足以让人受用一生。
引商听他说了许多,最后听到他说起渡亡一事,不由开口问道,“北帝若真能渡得了世人,为何渡不得他自己?”
这一问并未让那年轻人思虑许久,他不过是敛了敛眼眸,然后轻声答道,“心怀慈悲,哀悯众生,其实自有太乙救苦天尊去渡引那些亡魂往生。酆都大帝治得是天下鬼神,若有一日他当真能渡得了自己,也就不在其位了。”
“你是说,若为北帝,其实定要尝尽世间百苦却又不必无欲无求、无悲无喜?”
“堕入地狱之人皆有其苦,贪嗔痴念很总要占了一样,酆都大帝若是无欲无求无悲无喜,怎能明白世人之苦?又如何执掌那生死大权?”
说到这里,他忽然叹了声气,“其实这世上并无真正的公道,北帝心中的公道,正是世人心中的公道。”
这话让引商沉思许久,待她回过神的时候,那男子已经笑着走在了前面,他招手示意她跟过去,两人就这样挤在人群中缓步前行。偶有微风拂来吹动他的发丝,他也未理,只是环顾着这街市之景,眼中满是眷恋,似是不舍,又似是遗憾。
直到拥挤的人群挤得引商连发簪都掉了下去,他才终是收回自己的目光,微微弯下身为她拾起,然而未有还给她的意思,“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还望小娘子珍重,来日若有相见之时……”最后半句话,像是故意没有说完。
月下,他唇边漾着的笑,竟比那月色还要清冷慑人。
引商一时没能回过神来,待反应过来时,这人竟已带着她的簪子渐渐走远,徒留她一人站在街上中望着他的背影消失于人群之中,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那背影,明明完全不像,却又好像像极了一个人……
到底是哪个人?
懵懵懂懂的转身,她本打算继续往亲仁坊那边赶,却在刚刚走出不到十步的时候撞见了急匆匆寻到此处的苏雅。
他一来就扶住了她的肩,然后轻声告诉她,“青玄先生他……”
“他怎么了?”引商心一沉,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这一年的七月十五,天朗气清,诸事皆宜,青玄先生溘逝。
未等她绝望得跌坐下去,苏雅拉了一把,硬是把一个东西塞在了她手里,“这是先生临终前手里攥着的……”
那是一个木簪子。
忽然间,忆起的是刚刚那年轻人唇边的笑。
片刻前的种种倏然间驹涌上心头,引商握着那簪子拜倒在那年轻人离去的方向,终于哭喊出声,“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