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须臾,拾香表情迟疑走了回来,她的语气小心翼翼,措辞也是小心翼翼:“你确定这样行事……真的能让姑爷感受到你所说的‘挫骨痛心’的伤吗?”
明珠一愣:“怎么?”
拾香道:“小姐,我刚听说,咱们府上的大夫人不知怎么地,突然就想起二小姐亲事,也不顾旷姨娘哭诉劝说,直要把二小姐许给兵部右侍郎李国淮的长公子为续弦,听说,再过几个月就要为他们完婚呢!”明珠不动,拾香又道:“小姐,不知是不是这缘故,就在昨天下午,二小姐偷偷写了封信约姑爷出来跟她见上一面……当然,这些事也是屋里燕书那几个嘴碎小蹄子从姑爷小厮口里套出来的。小姐,姑爷这两天情绪不太好,脸色也难看,从来不发脾气的人,昨天还向荣叔狠狠摔了一个大茶碗,小姐,我总觉得姑爷——”接下来的话拾香也没说下去,也不好说下去。
明珠听了,“噗”的一声,放声大笑。
“小姐,小姐——”拾香焦急,赶紧弄熄了火把。
明珠一边笑,一边自扇着耳光转过身去,摇着头,手中的拐杖从手中“咚”地一声,掉落在地。拾香赶紧捡起来搀扶着她:“小姐,你、你没事吧?”
明珠依旧一壁摇头,一壁走。
透过柴房转角的院子里,浓烈的栀子花香味熏得她头快晕了。她好几次一路踉踉跄跄着跌倒在地上,然后又好几次模样狼狈地爬起来。
明珠觉得,此时的自己,像极了在戏台上跳梁的小丑,不,小丑也会迎来掌声,迎来观众,而她,不过是一只被人围观戏耍的猴子,关在笼子里上蹿下跳,还带着一脸鄙夷嘲笑的目光望向那些路人,殊不知,自己的这副丑态,早已引得那些路人笑掉了大牙。
“小姐,小姐——”
拾香还在后面边喊边追,明珠顺着熟悉的院路小径、以及足下青石板上印着的凹凸盲文,一路跌跌撞撞奔回了屋子。
外面的天应该快要擦黑了,然而,对于她来说,黑不黑,又有什么两样呢?
满院的栀子花被风吹得香味阵阵,闻久了,实在有些想吐。终于摸索着回到了里间的厢阁,明珠慢慢地蹲下来,偏着头,目光呆滞地,靠坐在屏风后的椅榻边上一动不动。挂在月洞窗廊下的那只鹦鹉,它已经不会叫了,“拍拍拍”地煽动着翅膀,即使碰死在那用金漆点缀的鸟笼里,它照样也飞不出去。或许,就像她自己——即使这几个月多么用心地改造自己,甚至改头换面,不惜在一个仇人面前强颜欢笑,在一个仇人面前扭捏做态装什么贤惠淑女,可是,那个男人照样还是——
明珠深吸了口气,想笑,笑不出来。奶娘及几个丫鬟带着一脸疑惑紧张兮兮走过来,问她怎么了,而明珠,依旧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拾香慢慢蹲下身来,轻声劝说:“小姐,这一招不行,咱们就想第二招行不行?你看——”其他几个侍婢不知她在说什么。拾香又附耳低声道:“小姐,别难过了,其实我是想着,就这样把二姑娘嫁出去,让他们两永隔红墙翠檐,就这样痛苦一辈子,不也是种报复吗?对了啊小姐,我还听说,那位兵部侍郎的公子可不是什么脾性好的好角色,听说他前一任妻子就是被他折磨虐待致死的,小姐,你看要是二小姐嫁过去——”
明珠没有说话,他们的事儿,与她有何干系呢?那些人的肮脏、丑态以及嘴脸,只会玷污她的耳朵,听多了想吐。明珠伸手揩揩眼角,极力勉强笑了笑:“不碍事的,这样也好,也好,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演戏演得那么辛苦了。”
从此以后,想笑就笑,想恨就恨,想骂就骂——她明珠,还是她明珠。
盛夏之夜,数点繁星悬浮于层层墨云之上,闪烁耀眼。糊着茜色子窗上,唯有淡淡一撇月影儿轻笼在那纱窗上面。那样的清辉,像一线线冰冷的流光,透过金钩芙蓉帐帘,回环曲折,远远地,又投射在明珠的眼睛里。
明珠的眼睛,仍旧是黑漆漆一团,那月亮越白,她的眼睛越是空盲黑暗。明珠想,再也回不去了,曾经拿着小纨扇在荷莲盛开的小池塘边上捕捉流萤,在夜空之下看星星……再也回不去了。
明珠忽然感到口渴,七月流火,夏日天气本就烦躁炎热,明珠刚唤了声“拾香”,忽然又顿住了,现在的自己,能自己就尽量自己吧,于是,明珠摸索着从床榻上起来,赤着双足,扶墙摸壁地走到外间厢阁的桌子边上。
从这个位置到桌子边沿应该是二十五步的距离。明珠数着,一步步地数,数错了,然后又折转回去重新数一遍。
就这样数了无数遍,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二十五……明珠,她就知道她能行的。明珠嘴角露出浅浅微笑,终于,摸摸索索地伸出手,拿起桌几上的雕花茶壶。——这茶应该凉了,是那位薛枕淮说的,以后她的茶饮全由决明子、菊花、枸杞等物冲泡,没事儿喝喝,对眼睛有好处。明珠又拿起了杯子,正要摸索着倒进去,忽然,手中一滑,“哐当”一声,杯子掉落在地上。还好,声音不大,她不想吵醒了别人,又摸摸索索蹲下身去。杯子应该是打碎了,明珠准备把它轻轻捡起来,这时,窗外一阵夜风吹来,又是那浓郁得令人想吐的栀子花香,她的手一颤,终于,就在那瓷片划过她的手指尖时,明珠的眼泪,像山洪暴发似地乍泄开来。
“小姐,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