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看了看,棉袄的袖口磨得溜光,肘部破了一个洞,鼓出了一朵白花花的棉团,棉裤膝盖上打了块小补丁,精致熨帖。这还是母亲生前的手活。从今往后,衣裳或可还会破损,但那盏灯下穿针引线的补衣人她又在哪里?蓝布小包揣在怀里,紧挨着肉身子,硬梆梆硌着他的肋巴骨,除了这蓝布包和一身旧棉衣,微躯之外他还拥有什么呢?此刻立在当铺的门口,他猛然记起母亲临终前的眼光,是那样的孤苦,那样哀怨,那样的绝望无助和无可奈何,同时也读出了蕴藏在母亲目光深处的真正含义。自从十八岁下嫁到朱家,几十年她寡言少语,不怨不悔,忍受着流言诽语和族人的倾轧,苦苦替父亲支撑着这个家,她的内心深处想必早已埋下深深的凄苦与无望。那么就在她临终前把家中仅存的一点财产留给年幼的儿子时,心中的凄苦想必已达到极点。难道她已断定这个少年孩子,由她一手哺育大的“四儿”也是个败家子,注定要一事无成吗?想到这儿,他毅然决然地转过身,一刻也不停留大步离开了丁家典当。
出了府城,他一个人来到河岸,在枯树林里暗自哭了。开始抽涕呜咽,继而涕泪横流,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挥拳头嘭嘭砸着树干。痛哭一场后,他又走到河边,挥尖石于厚冰上凿了一个圆洞,然后取出怀中的小蓝布包,抹开积雪,把它轻轻放在一块青石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仨头,随后他站起身捧着蓝布包缓缓放进冰洞里。泼刺很快便沉入了幽蓝的河水。水皮上涌起一串串气泡。朱四爷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昂头仰视,蓝天寥廓,他长长吐了口气。回到那座空荡荡的宅院,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家中能吃的东西找来,一锅煮了,饱饱餐一顿然后勒紧裤腰带,回身抄了把铁锹。他伫立院中,四下张望了一会,跟着扛起锹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出这幢昔日曾红火曾富贵人声喧哗显赫一方的朱家大院。
从此乡间闾舍多了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人,他吃冷饭,穿破衣,顶着冷言恶语,身受指戳斥骂,白天替人脱土坯,帮客商们背山货,晚间为财主家看园护院,提水灌菜,推碾子磨面,拼死拼活干一天也挣不了几贯小钱。他也不多求,只要混个肠饱肚圆晚上有个地方歇觉,就知足了。长到十八岁以后,朱四爷发育成个棒小伙,粗手大脚,身强体壮,浑身好像有永远使不完的劲。想想前路他决心不再给人做帮工,人总得自立门户自己干点事。没本钱,他就每天挑一担木柴去城里卖,天不亮动身,几十里山路赶到府城,才有些蒙蒙亮;家家户户的公鸡刚叫过二遍。
以后积了点薄本,他又和人搭伙往关外贩私盐,倒腾皮货,甚至为人装棺入殓,夜走荒村野店偷运过烟膏烟土,总之哪路活挣钱干哪样,很少计较苦累、困难和危险。所有赚回来的钱,不论多少,他一个子也舍不得花。一日三餐只求一饱,身上衣裳能穿的尽量穿,实在不行了外边再套一件稍完整的旧衣服。他请人给自己打了个木箱,四面无孔,在箱盖上抠了个窟窿眼儿,手中有钱了就投进去,待箱子填满了再打开,零钱凑整,一封一封的银洋都埋藏在屋后的老榆树下。二十六岁时他取出自个儿的全部积攒,一口气买了十五亩好地和两头耕牛,当他第一次驾着牛犁在自家田地里耕种时,内心又喜又悲的滋味难表难言。黄健牛哞哞叫着拽着木犁,摇头甩尾,铁犁片划开松软肥沃的黑土,发出悦耳的丝丝声。他停下犁,抓了把泥土握在手,冰凉潮湿,顺着指缝间苏苏洒落,多肥的黑油土就是撒一把沙子也能开花。他吆喝一声催动犁牛,扬手一鞭,鞭花抖的炸了一个嘹亮的脆响。
秋季倒下些钱,他又乘势买进四五十亩较便宜的荒山地,平整修造,堆积粪肥,准备来年播种米黍和荞麦。就这样滚雪球般循序渐进,朱四爷凭着他一副好身板,一双强有力的手,自身的精明强干和勤俭劳动,接近三十岁就恢复了朱家大院往日的辉煌与声誉,成了附近几个村镇中有名的首富。
三十一岁那年秋天,经人说合他订下了东二十里铺兽医刘永恩的三女刘雪娥为妻。按照乡里规俗,他预备下一百银元,两匹绸缎,六只绵羊,一对金手镯,十二担谷子,四十丈棉布,四十丈细布做为彩礼,在当时乡村,娶一个女子花费如此之多钱财的尚不多见,因此一时传为乡间美谈。至今仍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成亲的日子定在农历九月十六。婚期到来,朱四爷杀了三口肥猪,又托人从府城醉仙楼请来了据称先祖曾做过宫廷御膳房主厨的吴大舌头烹调酒菜,此外还叫来一帮三班鼓乐吹吹打打,甚是热闹。花轿是从退隐的乡宦家借来的,翠绿轿帘,白铜轿杆,披挂着杏水红绫,四角边垂拂金黄的璎珞和紫红的流苏。轿夫是几个本镇选拔出的青年壮小伙,膀阔腰圆,一身的腱子肉,玄青灯笼裤,天青罗汉褂,金线掐边银线锁沿儿。脚上是皂底布靴,鱼鳞裹腿倒赶千层浪,越发衬得人生彪活猛,精干剽悍。
天擦黑时号炮几响,载着新人的轿子颤悠悠抬进了门。众亲朋一哄而出,前拥后挤争相观看。门口悬系于高枝上的几挂浏阳大地红啪啪炸响,青烟腾腾,碎屑飞红,小孩子们尖叫着,捂起耳朵直往后退躲,可又心痒,伺停声一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