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天气,才过申时,天便已微微地黑了。宫中渐次地点起了灯。婉儿看了一眼昏沉的天色,丢了笔,慢慢起身,走到宫门外,看见换防的仪卫们一队队地进来,将原本伫立廊下的大汉替走。
自独孤绍免官之后,木兰骑便又归在了殿中属下,与斛律多宝所领女兵合在一处,名为内仗,其实因骑卫中多是毫无根基又五大三粗的女人,韦团儿以为不堪为太后近属,根本不得承奉御前。每日到贞观殿当值的,便又只剩下那些鄙陋粗俗的男子了——内廷宿卫,原本是左右卫、左右千牛、左右金吾及内府三卫的事,自先帝设羽林军,始有内仗,彼时尚只在贞观殿外守候护卫,至驰道则夹道扈从,到今年因齐王与徐敬业之事,太后下令扩羽林军为羽林卫,定员六千,日夜在殿外值宿,须臾不得有离,这羽林军中,有不少选自京中少年,号为良家子,其实不乏游手好闲、斗鸡走狗之辈。
婉儿对这些而少年本没什么好恶之情,他们在外面再是胆大,也不敢动宫中宫人——哪怕是洗衣奴——的一个指头,可近来当番的人中,有一个实在是太过打眼,令她远远见了,便不自觉地要心生厌恶,连带着对宿卫的羽林卫也生出恶感来。
而今日,她所厌恶的那个人又穿着甲胄,带着御刀弓箭,笑眯眯地混在人丛中进了贞观殿,以长上的身份坐到了左侧廊阁中。
婉儿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烦躁,这烦躁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再步入正殿时只好将头垂得低低的,唯恐被人发现。
武后自正午时便召了人议事,至今未完,婉儿在内殿门口立了好久,方见崔峤、刘祎之、武承嗣、房遗则四个依次出来,稍后又有宫人出来,见了她便笑:“太后召才人,我说才人必已在门外守候了,果不其然。”
婉儿扯出一抹淡笑,对她点了点头,入内时武后已站起身,立在窗边向外看。婉儿走过去对她一礼,轻声道:“天时寒凉,窗边有风,恐不宜久站。”
武后头也不回地便笑:“不过夜里咳嗽两声,你倒记得牢。”
这话说来无意,婉儿却莫名地生出些心虚来,低头道:“太后一身干系社稷,众望所系,妾既侍奉左右,自然不敢轻忽。”
武后笑着摇摇头,转过身来,走了几步,忽然促狭地道:“原来你是因着社稷,不是因对我的忠心,才这样在意我之安危?”
近来她越发喜欢说这些话逗人,婉儿反倒不如从前那么怕她,依旧是矮身一礼,轻轻道:“对太后的忠心,便是对社稷的忠心,对社稷之忠心,亦是对太后之忠心,太后与社稷,并无差别。”
武后轻轻一笑,自正门出去,不向后走,反倒沿着庭院慢悠悠走了几步,几个羽林长上本已冷得在那跺脚,见太后出来,具站直身子,手按御刀而立,都是千挑万选的勇武之士,个个高在八尺之上,膀大腰圆,如山而立,武后似心情大好,慢慢立住脚,将宿卫们一一叫到近前,问几句闲话,忽地像是想起什么,看着中间一人道:“你曾入宫觐见过?”
那人跪地一拜,朗声道:“臣是京兆冯小宝,年初曾蒙恩召见,后入了羽林卫,现为羽林长上。”
婉儿心中一紧,将头垂下去,听武后带着笑道:“想起来了,当时叫你随武懿宗去苑中打猎——如何,当日可有斩获?”
冯小宝将头磕得极响:“回太后,当日曾猎一野彘、二鹿,武将军喜臣勇猛,故将臣选进了羽林卫。”
婉儿看武后颇有长谈之势,到底是抿了抿嘴,轻咳一声,道:“太后尚未用饭罢?是否叫他们传膳。”
武后笑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道:“传令,凡本月、十二月及正月当上之三卫、左右羽林、百骑、飞骑,各赐物五段。”
自有内侍书记、通传,须臾便听羽林、三卫宿卫在前者各在内外跪拜山呼,廊阁中长上们亦是谢恩不止,婉儿心中颇不是滋味,随着武后走入内殿,布上晚饭便已是该退值时候,早有女官在门外候立,静等婉儿出来,武后一眼瞥见,放下手中之箸,闲闲问了一句:“今日你不值夜?”
婉儿心中莫名跳了一下,向门外望了一眼,低声道:“禀太后,妾…想与人换一值上。”
武后惊异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换值?”
婉儿抿了抿嘴,伏身道:“妾…癸期将至,恐侍奉不能周全,所以想与李娘子换一日,今日由妾值夜,后日再由李娘子侍奉太后,乞太后恩准。”
武后笑了:“恩不恩准,却要问过李宓。”招手命门口的人进来:“婉儿想与你换一值上,你愿意么?”
既是太后开口相问,李宓自然无有不应,婉儿眼看她退出门外,专心跪坐在侧,奉武后用了饭,跟她进了里面,替她换过衣裳,梳洗擦拭。武后睡前不肯闲着,还拿了几封书札在看,婉儿见封漆早已不在,知是已看过的表状,此时又拿出来看,不是极欢喜,便是极愁人,观武后颜色,倒又像是欢喜多些,近来朝中牵挂之最,莫过于两处叛乱,能令武后这样大喜的,多半是打了胜仗——却不知是哪处?
武后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看完一封,将书札放在案上,笑着问她:“你与独孤绍相熟么?”
婉儿略怔了一怔,心中有了底,慢慢道:“妾于外臣不甚来往,宫中所熟识者,唯崔明德、尼释净二人。”
武后笑道:“她打了一场好仗…”像是要说什么,却又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