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暖春, 我裹着厚重的衣裳, 坐在奉天太白楼的天甲包房里, 身上热出了薄薄一层汗,本想脱衣, 想起走前阿欢再四嘱咐,便也只能捂着, 候不片刻, 听见门外传话,不多时独孤绍与崔明德进来,两人穿得也都不少。我们三人都不约而同的着了男装,独孤绍与崔明德都是淡青服色,头戴幞头, 足蹬**靴,我则着了浅紫略带素色花边的襕衫, 蹬了双素色软底绣鞋,仙仙本为我准备了金带扣,到出门我又换成了银的, 幞头与她二人的太宗样不同,是母亲新颁的“武家样”,独孤绍见了我的幞头便笑了一声,叫了一句“李二”,被崔明德瞪了一眼,方拱手道:“公主。”
我对她眨眨眼,彼此笑着见过, 侍从们上了菜,出去将门带上,门外有人吹起胡笛,声音不大不小,恰可令我们能听见彼此的声音,而说话声音大些,又不致传至门外——这时代的建筑,隔音效果还不甚好,为保万全,也只能用这样的粗糙法子。
独孤绍略瘦了些,却依旧精神奕奕,说话时嘴角翘起,天然带出笑来,显然并不因父亲之死而有任何颓丧处。数月以来,我们甚少见面,通过书信或她人之口传问,终究不及亲眼见到来得放心,而亲见好友无恙,我心中亦不自觉便生出欢喜,高高兴兴地叫一句“阿绍”,替她用夜光杯满斟了一杯葡萄酒,轻笑道:“这是奉天局做出来的第一批葡萄酒,你尝尝,比胡人酿的可还好?”
独孤绍毫不客气地端起酒杯,略一品尝,便笑道:“你要我说实话,还是假话?”
我假作瞪她:“你和我间,还用问这些?”
这厮便笑:“若是在军中,算得绝好佳酿,若在都中权贵间么…中品。”
我对她一笑:“你觉得这酒在西北一坛要卖多少钱?”
独孤绍将酒一看,片刻后方道:“我那时候,这么大一坛,约是二十贯。”看我微笑不语,再品了一大口,又道:“十五贯?”
我向她笑:“今岁预估是五贯,若是买得多,可以再便宜些。”见她满面惊愕,又替她倒了一杯:“奉天局在安西设了大量的葡萄园,去岁葡萄丰收,用以酿酒,除去进献宫中及各处,尚有许多富余。这些年边地诸胡沉溺于□□宝货,置部民饥寒于不顾,边疆屯了重兵,又不敢大肆前来抢掠,委身内附者众,若不加赈济,既伤天和,又恐流离而成草寇,加以赈济,又恐财力不继,有人奏请以这些人营田,又怕我耕种之法流于化外,想来想去,倒不如让他们做自己的本业,会种葡萄的便种葡萄,会酿酒的便酿酒,会放牧的去牧场供奉,如此既可安抚诸胡,又是一笔钱财。”
独孤绍眯眼笑道:“胡人以游猎居多,居无定所,将他们拘在牧场、葡萄园中,便如老虎拔了爪牙一般。”
我补充道:“奉天局已增设商号,制定了贩售葡萄酒的计划,到时对内则宣扬葡萄酒的好处,以葡萄取代粮食,不必强行禁酒即可节约口粮,对外则大力收购葡萄,边地部民见有利可图,自然会有更多的人弃游猎而入种植——就算他们不肯,至少有葡萄园、牧场之处,久之可聚集为城镇,我们再择其大者逐一筑以城墙,则边疆可安稳外扩,毋须担忧能打而不能守的问题。”
独孤绍两眼发亮:“这也是‘坚壁清野’的策略之一罢?”见我点头,便拊掌笑道:“那我日后便只喝这酒了!——你确信这酒卖得出去这么多?我看扬、益等地,还是清酒、白酒多。”
我道:“那就要看怎么卖了。太医院已确证这葡萄酒有美容养颜、延年益寿之效,宫中亦已开始以此酒代替其他,剩下的,就看柳厚德的了。”含笑看了独孤绍一眼:“朝中总以为西北是不毛之地,得其人不可增赋,获其土不可耕织,劝朝廷放弃四镇的声音至今未息,若我们证明四镇之地确有其用,物议自然平息——你们辛辛苦苦打下的地,我们也要好生守着。”
独孤绍明明激动得很,看崔明德一眼,却又平静下来,慢慢笑道:“若能如此,当然最好。”满饮一杯,放下酒杯后斜眼看我:“公主近来动静着实不小。”
这人打了几次仗,心性果然有了不少长进,以朋友而言,该为她高兴,以政治伙伴来说,却更难应对了——非是十足十的诚意,难以打动,幸而我的诚意也一向很足——我笑了下,将眼前的酒一饮而尽,又为她和崔明德倒了一杯,轻声笑道:“局势已经明朗,日后的路,还要多靠你们。”
独孤绍不接话,只拿眼去看崔明德,崔明德左手慢慢地拢住酒杯,看着我笑:“庐陵回都,是为拨乱反正,君家四海归心,万代可图,我等臣僚,自然尽心竭力,忠贞无贰。”
我对她做个鬼脸:“我们相交这么久,谁不知道谁呢?我也不和你们说那些虚的——你这人这么聪明,说了也没用——我选在这日子请你们来,是因我阿兄回来了,我们从前所谋划的一切,可算是成了一半。不过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接下来的一半怎么走,最为紧要——也最险要。”
崔明德笑而不答,只看独孤绍:“我们这里有三个人,你却只说我聪明,也不怕阿绍生气?”
独孤绍笑嘻嘻道:“没关系,夸你和夸我都是一样的,我不生气——你别瞪我,李二为人,你我都清楚,她既不和我们说虚话,我们也不必与她客套,想她和我们相知相交这么些年,也必不会亏待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