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天大地大,我却不知道,何处才是我的家。
艰难下至山脚,连寻了几处人家,终于有人肯告诉我,此处乃是钱塘,距苏州尚有三百里。
所幸不是太远,我退去身上金饰,换了匹老马,驰骋急奔,终于回到了我日思夜想的故乡。
近乡心怯,多年以色侍人,我早已不晓得该如何挺起胸膛做回阳刚男儿。
我怕,怕爹爹的老泪纵横,怕他因我的离去,而早生了的华发。
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安耐住自己的思念。这铭心刻骨的思念,这支撑我再艰难都咬牙要活下去的思念
循着儿时的记忆,驱马行至我家门前,我惴惴然翻身而下,犹豫豫举步维艰。
围墙还是当年那道围墙,老树还是当年那棵老树;只是,我却早已不再是当年的我了。
进退两难间,我硬是在日头下站了三个时辰,也终究没敢迈出半步。
直到站得眩晕,迎面走来两人,一男一女,一胖一瘦,谈笑生风,亲密无间。
待看清两人的相貌,一股寒凉便从脚底直冲脑门。赤日炎炎的午后,跋涉而归的我如坠冰窖,面如死灰。
只因那两人的相貌,早已刻在了我的心底,永生不敢忘记。
一个是我爹爹,另一个,竟是当年将我拐走的妇人。
他们说笑间行至我跟前,爹爹率先停下了脚步,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这位小哥看起来很是面善,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那位妇人也跟着点头,说道,甄员外说的半点不假,我也觉得这小哥有些面善呢。
我施施然冲一笑,轻声唤了声爹爹。
这声轻唤,吓得两人呆在当场,半天都没有动作。
良久,我爹爹方开口说道,我家心儿确实幼时被拐,至今仍未寻回。虽说也有不少来冒认亲的,可却从来没人像你这般离谱。你看你浑身上下一股脂粉味,定然不是好人家的儿郎,还是快快离去吧。
那妇人却眼神躲闪惶恐,拉着我爹爹便走,直说甄员外就是太过心善,才被这些无赖一再的讹诈,还是赶紧走的好。
看着爹爹欲转身离去,我当街便撕下了自己的衣衫,露出阴柔的腰身,上面伤口纵横交错,皆是嗜好重口的客人留下的。
在这些伤口之间,最醒目的,是腰窝间一块巴掌大的胎记。我说,爹爹,若是认不出心儿的面容,这块胎记,定然是不会错的吧?
爹爹慌忙转身,细细将我打量个仔细,眼中老泪纵横,将我拥在怀中,连呼上苍庇佑,这些年的善事总算没有白做。
而那妇人则吓得浑身打颤,竟是连逃跑都不能,只惊惧的看着我,希望我早忘了当年的事。
我被爹爹拥在怀里,眼泪仿若不要钱似得往下掉。哽咽间,我细细说了当年被拐的经过,以及,这些年是如何熬过来的。
我本以为,爹爹定然要将那妇人送官法办,最不济也得将她先打个半死方能解心头之恨。
怎料,爹爹听了我一番经历,竟然一把将我推开,毫不犹豫的给了我一个耳光。
他说,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当不畏强权,不屈辱偷生。而我竟然贱格至此,连做人的底线都全然尽抛,实在是丢尽了贾家的脸。
捂着滚烫的脸颊,我多年的执念一点点碎成靡沫。
原来,我所谓的坚持活下去的理由,竟是如此的不堪。
而那恶妇人见爹爹如此行事,顿时一扫初时的担忧畏惧,洋洋得意地说,贾员外,啧啧啧,这就是你生的好儿子呢,这般下流卑贱,呵呵,当真给你争脸呢!
爹爹浑身都在颤抖,不知是被我气得,还是觉得我丢光了他的脸,转身拂袖而去,将我关在了门外。
世间最残忍的事情是什么?
是你以为你做对了,而且一直咬牙坚持下去,别人却狠狠给了你一个耳光,告诉你你做的一切都是笑话。
我知道自己已经伤透了爹爹的心,当我甫一出生,他便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望子成龙。
而我,却成了供人取乐的玩物,是被踩进泥地的怪物。
我想,此时爹爹心中的伤痛,定然比我还要大吧?
撩起换来的粗袍,我跪地对着门口磕了三下头,感念爹娘养我育我,而我却再不能侍奉双亲膝下。从此天涯珍重,各不相见。
叩完起身,那妇人竟然还没走,眼里的光再次令我生畏,想起儿时遭遇,我加快脚步匆匆逃离了她的视线。
长街上熙攘鼎沸,欢笑嬉闹’唯有我形影孤单,人憎鬼厌。
漫无目的的一路郁郁而行,我竟来到了太湖边上。
看着碧澄清澈的湖水,我想,既然无处容身,便就此没入湖中也罢。
或许,还可洗净我身上的污浊,不至于无言见地下祖宗。
为了不吓到行人,我刻意往偏僻的地方走,寻了处无人的僻静地儿,纵身就要跃入湖中。
就在这时,有人竟将我拦腰抱住,硬把我从湖边摔到了宽阔的荒地上。
我被摔得七荤八素,定神去看,却看到了多年的梦魇。
原来,将我从湖边抱回来的,竟是身如屠夫般虎背熊腰的恶丑妇人。
那妇人单手持刀,一步步朝我走来。
她说,没想到当年拿来换钱买花戴的娃娃竟然还能活着回来。
她说,没想到活着回来的娃娃竟然出落成眉清目秀的少年。
她说,既然这些年你都是以色侍人,定然是个中好手。既然要死,为何不死前做些好